2002年9月,我上小学三年级。初秋的重庆山林很美,漫山遍野的野菊花,把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小团团簇拥。村小里的孩子,全是留守儿童,大多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大。
那年,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,叫周凯。三年来,班里一直都是那么些个学生,老师也只有那一个老师,这张新面孔,对我们来讲,新鲜得很。听人讲,周凯父母在广州打工,他住在外婆家。
外婆很老了,老伴儿早些年也没了,一人照顾周凯颇是辛苦。周凯懂事,家务活都自己干,中午饭也不回去吃,早上上课就拎着一个保温桶,里面装着米饭,和自己做的一点菜。
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,于是老师叫我做班长,并让周凯坐我同桌。我那时对“性”是没概念的,对男女一视同仁,直到周凯的出现,我才得到启蒙。
他是留级生,我们都8岁,他已经10岁了,可学习特别差,连写字的笔画都不对。我们写“水”字,“水”有4画,他只能写出3画(他只会把撇和捺连着写)。上了一个月,老师发现他作业基本全错,甚至我把作业给他抄,他都能抄错行,学东西痛苦得要死,老师就骂他“饭桶”。
我同情心泛滥,觉得这男生可怜,就每天帮他背书、温习功课、辅导作业,隔天,周凯就给我带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作为回报,比如从树上摘的桑葚、自己种的小黄瓜、从山洞里捉的小山鼠、在林子里捕的小麻雀……
他有回给我带了一只草莓,粉红色的,像小指甲盖儿那么小。“这是我自己种的,就结了这一个,舅舅给我带回来的种子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打开铅笔盒,里面有个小纸盒,他再小心打开,还有个纸团儿,包着的就是草莓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这样的水果,稀罕极了,捧在手心,觉得好看。
“这东西怎么吃啊?”“直接吃啊。”我看了他一眼,把草莓放嘴里含了好一会儿,才舍得嚼。其实味道是很酸涩的,只是当时吃得甜。
自那以后,我对眼前这个黑不溜秋、高高瘦瘦的同桌产生了极大的崇拜,就一直央求他带我去看草莓藤蔓。“不过我种在鸡圈后面的地里,你要看,只能来我家。”他不大情愿。
“我不可以去你家吗?”
“我家离学校太远,走到都天黑了。你怎么回啊?”
“那礼拜六去可不可以?”
他见我执拗,埋着头应了声“好”。熬到周五,我已经等不及了,好奇心像蚂蚁在咬,便托邻居家的同学回去给我奶奶带话,说今天晚上我住同学家,不回去。想来胆子也是肥,一放学,就跟着周凯走,足足翻了两座山,才到他外婆家。快到了,周凯颇有顾虑:“家里条件不好,你别嫌弃。”
他讲出这句话来的时候,我还有点讶异,毕竟在那个环境里,大家的条件都不好,很少有小朋友为家境感到自卑的。但真到了他家,那个情景还是让我为之一怔。
他们住在一个小小的土房子里,墙壁已经皴裂开来,门上的对联该是前年贴的,已从大红褪成淡粉红色。家里没有雨伞,只有一把斗笠和一件蓑衣,挂在门边的钉子上。幸好重庆少刮台风,万一有,这房子铁定倒成灰烬无疑。
屋里暗得很。“电费很贵的。”周凯把书包扔进一个背篼里,拉着我去鸡圈,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。“爸妈不管我们了,不给家里寄钱,他们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不好。”
外婆正在里面捡蛋,七旬的老人弯腰都显得吃力。我如愿见到了草莓,很激动。周凯怕鸡啄了吃,就用竹子编了个小筐,小小心心地盖在上面。
那夜,我们俩睡在凉板上,凉板用两条长板凳支起来。周凯提议说,睡露天坝凉快,于是我们就在屋前的那块坝坝,过了一夜。气温正好,不凉不热。
我们平躺着,正上方是一片明朗的星空。他开始跟我讲起四处听来的故事,说邻居殷家有个小女儿,跟叔叔坐火车去找妈妈,结果在火车厕所里,眼睛被坏人挖了去。
他还说,村小往南有座山,山上是茂密的青冈林,有个男孩独自过林子,走到半路突然叫了声,就不见了,许是被人贩子偷了。他爷爷就住在堰塘那边,听到喊声,但怎么找都找不见孙子。
他一连串讲了好多类似的故事,我并不知道真还是假,只觉得害怕。周凯这时侧过身来,把手放在我肚子上,在我耳边悄悄地问:“你知道你是怎么生出来的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……
他比我懂得多。那时的我懵懂,生涩,但对超越年龄的未知世界充满好奇。我们聊着聊着,彼此的双手偶尔会有些不自觉。聊到无话可说的时候,我们便睡着了,半夜转凉,他把身体紧紧地贴着我。
我父亲家没有堂兄弟,家里就我和爷爷奶奶,我也没有什么伙伴,童年对我来说,是无比寂寥的灰色土壤。那个我和周凯同枕眠的夜里,我觉得温暖极了。长大以后,我喜欢抱着别人睡,可能源头也来自于这里。
后来周凯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。我吵着闹着让奶奶帮我买了一个饭盅,这样中午我也带饭去学校吃。有时奶奶炒倭瓜,我就多盛一点,也给周凯尝一尝。但周凯的菜,我从来不吃,他总用辣椒炒酸豇豆(农村很多人都会自己腌泡豇豆),又咸又辣。
第二年春天,雨水很好,稻田里有好多鱼。周凯背着个小背篓,带我去摸鱼。我不敢下水,就守在田埂,等他把鱼递给我。他用渔网搞了条大的草鱼,让我接住,鱼一直在摆动,我手捏不住,身子晃来晃去,两脚没站稳,我就直接正面朝下,噗通一声掉进水田里。
他将我拔起来时,我脸上全是稀泥,浑身湿透,哇地一声就哭了,这样回去定要被我奶奶批评的。
周凯有一种兄长的风范。他把捉好的鱼装好后,牵着我去家里洗澡,路上不停唠叨我:“你莫要哭,哈哈儿别个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。”他烧了锅水,兑了点儿凉的,半桶半桶地提到猪圈。他帮把我衣服脱光,用水瓢给我洗头。
“我想跟你一起洗。”我看他衣服也湿了,春天冷飕飕的,会感冒的。
他端进来一个脚盆,把水倒进去,当着我的面,一件件地把衣服脱去,然后一屁股坐了进去。“那你进来吧!”他朝我招招手,我就恬不知耻地跟他钻进了同一个盆子里。脚盆很小,装两个男童还是蛮挤的。他横着腿坐我身后,帮我擦背,让我竟然有种灵魂沉醉的羞耻感。
我小时候很文静的,不爱出去玩,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、写字。周凯很会玩,他教我爬树摘野桃子、去山坡上摘刺梨、捉螃蟹、用大粪和土种玉米、挖野萝卜,似乎他上天遁地,无所不能。如果我的童年是片寸草不生的旷地,那周凯的出现,就是地中央冷不丁地钻出来的一朵野花。
2003年,中国全面爆发非典,病毒从广州、深圳等沿海城市,逐渐蔓延到内陆的小镇和乡村。当年我所在的村小,加上老师,共有24个人,镇政府担心村小出事,没人负责,决定把村小集体转移到镇上的小学。
我记得非常清楚,6月1号儿童节,是我们在村小上课的最后一天。我们要开始放暑假,下学期都去镇上念书。老师把自己的咸菜分给我们吃,很多小朋友去抢,一下子就抢没了。我咽了一下口水,周凯咧着嘴朝我笑,把手里的咸菜递到了我嘴边。
我当时并不以为那是我与周凯的最后一次见面,分开的时候,我还很高兴,跟他嘱托道:“你暑假作业要记得写,我们下学期见。”他说过,暑假他要去爷爷奶奶那边,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7月份,母亲给了我通电话,她问我,愿不愿意住在四舅家?我哭了,问她为什么我要离开爷爷奶奶,要住在别人家里。母亲是农民,没上过几天学,却是我人生的总工程师。
她说:“村小没了,以后你上学也是要住校的。农村条件差,你成绩好,应该去重庆市里念书。”我并不懂她的话,但我照做了。
我第一想到的人是周凯,想跟他道个别,但我们那时没有电话,我曾跑到他外婆家去问,可他外婆不在家。9月份,四年级开学,我已经坐着大巴车,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,开始自己的求学新旅途。
有一天晚上做梦,我梦见了周凯,梦见他递给我一个李子,我正要吃,天就亮了,枕头湿了一大片。
再后来,我转学去了苏州,与周凯再无联络。我打电话给奶奶,让她帮我问,可奶奶似乎也不大清楚。再兜兜转转几年,我上了大学,读了硕士,他仍是杳无音信。
前年回老家,我一个人爬山玩,朝着周凯外婆家走去。路已经变得十分难走,以前的路,村民都不再走了。天然气进入农村以后,也没人去青冈林砍柴,自然也没人再看守山林。
我穿过了杂草丛,越过了石板上的青苔,按着很久远的记忆线索,终于,我找见了他外婆家。
不过,已是废墟一片。
收藏
分享